周邦彦:苏幕遮·燎沉香,这个年代谈梦想是要代价的
这个年代谈梦想是要代价的 黄岛主读唐诗宋词(九)
苏幕遮·燎沉香
燎沉香,消溽暑。鸟雀呼晴,侵晓窥檐语。叶上初阳干宿雨,水面清圆,一一风荷举。
故乡遥,何日去?家住吴门,久作长安旅。五月渔郎相忆否?小楫轻舟,梦入芙蓉浦。
《东邪西毒》里,张国荣饰演欧阳锋,一直住在大漠里,有几个晚上,一直在做同一个梦,梦见家乡的桃花开了,他才发现,原来已经好多年没有回白驼山了。
北宋的首都开封,大宋朝成就最高的词人周邦彦,也只能在梦里回到杭州西湖,在梦中欣赏美丽的荷花,而眼前的荷花,“叶上初阳干宿雨,水面清圆,一一风荷举”,神来之笔的荷韵又如何,比得过西湖吗?
白驼山的桃花,西湖的荷花,当你临其境的时候,又会发现,也不过如此,跟大漠里的天空,开封里的荷花相比,其实,不会特别惊艳。
问题是,你在梦里寻找,欣赏它。
是的,欧阳锋爱白驼山的桃花,但他去了一片充满麻烦和血斗的沙漠;周邦彦爱西湖的荷花,但他沿着京杭运河,跨过长江,来到黄河边上的首都开封,去做他不擅长(跟词相比)的公务员。
我不知道欧阳锋或者周邦彦的梦想有多大,是江湖中最会赚钱的中间人?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?结果欧阳锋回归白驼山,周邦彦留连京师,几经波折,做了中央歌舞团团长。
但梦想,是要付出代价的!
欧阳锋向刚出道的洪七传授经验:“你呢D噶后生仔我见得好多,识些少武功就以为可以横行天下,其实行走江湖系一件好痛苦噶事,识得武功有好多野你唔做得。你唔想耕田,又不耻去打劫,更加唔想去抛头露面系街头卖艺,紧你点生活?武功高强都要食饭。”
机会成本也是成本,选择长安,就得作别杭州,杭州可以留下从武夷山出发的柳永,但留不住出生就在杭州的周邦彦,蚕妇或许没有梦想,她只是去市场做了一个调查;柳永的梦想或许不是当官,而是那种不羁的自由;文天祥一股忠义,最终国破家亡还搭上性命,代价很大。
“故乡遥,何日去”,开封到杭州,现在看也不算远,导航一下不过900公里,全程高速开车十小时,但千年前的宋朝,按古人的方式,一天步行25-30公里,骑马快一倍,50公里吧,水路则顺逆不一,逆水跟骑马差不多,顺水则快2-3倍,算上路况,还有无法预测的天气,20天,估计是走不到的,再加上沿途的寻胜访友,一个月,真的已经很快了。
“故乡遥”,确实不是吹,是真的很远,单程一个月,回程一个月,好不容易回家一趟,呆的时间比路上的长一点,小半年时间没了。“何日去”,谁知道?
此外,宋朝的职业很有限,欧阳锋作为一个武林高手,可以在有麻烦的地方做中间人对接生意,也可以回白驼山做丝绸之路贸易,最不济还可以打着劫富济贫的名义抢劫;而周邦彦作为一个读书人,他的道路只有一条,到中央去考试,到中央去当官,由小官到大官,华山一条路,不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,是有没有选择的问题。
他是这样出场的,1057年,北宋嘉祐二年,这一年的科举很牛,历史第一名榜,欧阳修做主考官,苏东坡等一堆耀眼的明星中举,但这一年,周邦彦才刚出生,晚生了20年,他的朋友圈未免就太寂寞了一些。
1078年,21岁的周邦彦离开杭州,走进首都开封,做全国最高等学府太学的一名太学生。这个时候,大宋建国118年,大宋第六位皇帝宋神宗30岁,王安石变法已快10年,而57岁王安石已经在2年前退隐到南京,59岁的司马光正在洛阳修《资治通鉴》。
1084年,“千古第一女词人”李清照出生。同年,27岁的周邦彦读了6年太学,似乎突然打通任督二脉,功力大增,写了一篇7000字的主旋律雄文《汴都赋》,摆事实讲道理,既不夸张又高度颂扬了神宗皇帝直接领导,宰相王安石具体实施的改革以及这十几年来取得的伟大成就。
神宗皇帝非常高兴,让李清臣在迩英阁朗诵一番,经过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一号播音员饱含深情的朗诵,周邦彦成为大宋最火的网红,同时拿到了offer,正为正式的国家公务员,一个九品的“太学正”。
未来的路,会怎样走?谁也不知道,正式的科举还没考到,只不过当了一回网红,破格提拔成为一个京城里的九品公务员,这样的官,虽说起点也可以了,但在京城,依然太小太小,或者不能叫官。刚入职,除了抓紧机会好好表现,能什么理由回乡小半年,又不是高中状元,离衣锦还乡还早。
“故乡遥,何日去?家住吴门,久作长安旅”,其实,这是只在情感世界高度发达的周邦彦大师(这个时候他还不是大师)身上才会有的感慨,或许是艺术家跟政治家的区别吧。
如果是政治家,他是这样写,“孩儿立志出乡间,学不成名誓不还。埋骨何须桑梓地,人生何处不青山。”
当然,文明演进到21世纪,开封北到杭州东,坐高铁只需要5个小时。如果只是5个小时的路程,很多人的故乡其实并不遥,但是“家住吴门,久作长安旅”的人仍然很多很多,周邦彦的时代,他们可以有一个借口“故乡遥”,所以“君问归期未有期”。
到了21世纪怎么办?京漂,广漂,好不容易大学几年,刚找到一份工作,正在加班加点不加工资地选赛道拼业绩,这种关键时刻,你的词可以写“故乡近,何日去?家住羊城,久作深圳旅”。
距离不再是借口,“忙”就成了另外一个借口,但梦想与现实的距离太远,导致“近乡情更怯,不敢问来人”。梦想的代价由遥远的空间转变为可怜的时间。
空间也好时间也罢,其实都是代价最小的付出,只要有梦想,年轻人还是能离开遥远的故乡,并且付出大量的时间。但离开遥远的故乡以及付出大量的时间,离梦想依然相当相当遥远。
算起来,周邦彦官虽然小,后来也受排挤,但好歹还有一个公务员的工作,并且慢慢做到知府,在宋朝,公务员的生活还是不错的。在这种退可守,进无望的生活中,周邦彦在艺术的道路上一路飘红,这位地方父母官利用下班时间搞业余创作,竟然屡屡占据大宋流行音乐榜,老前辈职业填词人柳永要是还活着,估计要来一场“周柳争霸”。
很快,流行乐坛宗师级的填词人兼美男子周邦彦,和流行乐坛的天后级美女歌手李师师,在音乐的演唱和填词方面找到了高手之间独有的理解和共鸣,如果他们穿越到现代,一定愿意携手共唱牛奶咖啡的“爱的旋律”:
我的爱
穿越了风和雨
有一天
它会到你身边
两颗心
此刻已重叠在一起
静静听啊
这是爱的旋律
当美女歌后与填词宗师的两颗心重叠在一起,正甜甜的唱到“静静听啊,这是爱的旋律”的时候,传说中的“静静”出场了。
这是一场世界顶级的大决赛,比赛的方式是“斗地主”,表演嘉宾有三位:
周邦彦,宋徽宗赵佶,李师师。
趁比赛还没有开始,我们先看一下场外信息:
时间:900年前,1115-1117年的某个冬季的晚上
天气:大雪有霜,温度较低,湿度较高,路况较滑,建议减少外出,注意保暖
地点:大宋首都开封府流行乐坛天后李师师闺房
道具:并刀一把,吴盐小许,鲜橙若干,兽香,笙,锦幕,床
首先看地主,这个地主比较牛,“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”,开封本地人,整个大宋最有权有钱的男人,约莫33-35岁,职业皇帝,爱好书画艺术(比正职成就高),宗教信仰道教,一看就是个无敌的存在,因为权力获得决赛资格,既是参赛选手又是终极裁判。
其次是周邦彦,约莫58-60岁年纪,年龄是个硬伤,杭州人,年轻时是个美男子,现在是个老帅哥,30年前就成为全国最火的文坛网红,而那时候的赵佶才2岁,估计还穿着开裆裤玩泥沙(估计是金沙,别问为什么,有钱)。正职正四品公务员,副业填词,成就词坛宗师,当世无敌手,因为词坛宗师级的江湖地位获得决赛资格,纯选手无裁判资格。
最后出场的是最年轻的流行乐坛美女歌后李师师,约25至27岁,开封本地人,人美声甜有气质,身材苗条,眉毛好看,有小酒窝,爱笑,擅长唱歌,化妆,乐器演奏,跳舞,童星出道,火遍全国,片约不断,既是参赛选手又是奖品,无裁判资格。
老中青三代艺术家同台竞演,两个副业成就都高于主业的艺术家,一个既是主角又是配角的天后,一场完全没有彩排就直播的比赛,还没有开始就就充满无限想像空间。
在导播还没有把镜头切到比赛现场的时候,我们先来看一下场外观众朋友们对本场比赛的留言:
网友“梅西西比河”:周邦彦野心有点大,但年龄摆在那里,纸面实力完全不占优势。
看来这是位理性观众。
网友“猪是读来过倒”:没有悬念的比赛,我是来看美师师的!
看来这是师师粉,吃瓜观众。
网友“我爱我的大宋”:吾皇万岁!
这水军太明显了,回去找老板加工资吧。
网友“黄岛主读唐诗宋词”:客场作战,先扎住篱笆,做好防守,如果研究透赵佶的长处,限制住他的发挥,有机会客场打平拿到一分。
ER~,这是中国足球球迷的看球水平,应该是复制粘贴过来的……
好了,回到现场,比赛已经开始,虽然场上的天气不太好,但三位艺术家的精神都不错,尤其是实力明显较弱的周邦彦并没有怯场,目光还非常坚定,看来他是想赢啊,又是客场,又是最强大的对手,看来周大师今天要爆发了!!
但是要想赢,是要付出代价的,梦想个个能能说,但代价不是个个都愿付出,而且这个代价无法估计,丢官是小意思,丢命也是分分钟的事,抄家灭门,也是大有可能。
你一个50后的老艺术家,去跟80后的皇帝抢90后的网红李师师,收益和风险,完全不成比例。
但是,大师就是大师,为了红颜,甚至都不能说是梦想,废话不多说,上来就一把梭。
比赛果然是一边倒,宋徽宗赵佶做地主,一上场就主导了整个比赛,大师周邦彦天后李师师心有灵犀又不着痕迹,大师不但有勇气,更有智商,首回合比赛,大师以精湛的演技隐身,潜伏在李师师的床底,既参赛又不下注,本着输少当赢的心态,身体忠实地执行着大脑传达的战略,高度集中精力,观察着场上的一切,并且抽空写了一首词:
少年游·并刀如水
并刀如水,吴盐胜雪,纤手破新橙。锦幄初温,兽烟不断,相对坐调笙。
低声问向谁行宿,城上已三更。马滑霜浓,不如休去,直是少人行。
欢乐的时光过得特别快,第一回合宋徽宗赵佶出尽风头,李师师可圈可点,周邦彦战术执行到位,三方奉献了一场精彩的比赛,尤其值得表扬的是周邦彦,还客串了一回前方摄影师,为大家传回了高清精华片断。
稍作休息,第二回合继续。
首回合稳定发挥的李师师,继续高水平演出之外,巧妙的递出了一个破绽,仍然高水平演出的宋徽宗赵佶蓦然惊觉,赛场之外另有赛场,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比赛,明局之中藏着暗局,输赢不只在场内,也在场外,而这个暗局竟然由一直隐身的老将周邦彦掌控。
明争,我不怕,暗斗,我更不怕。艺术家赵佶变身皇帝宋徽宗,取消周邦彦参赛资格,贬出赛场,离开京城,滚到地方去吧。
赵佶赢了吗?表面上看是的,仔细一想不对,这一回合,他中断了演出,情绪战胜了理智,使用了场外招,表面上赢了比赛,面子也不太光彩,而且实际上输了李师师,再细想一步,原来第一回合的赢也是有水分的,李师师不是第二回合输掉的,第一回合就输掉了。
懂了,懂了,我赵佶“马滑箱浓”,确实“不如”你周大师“休去”,真是“少人”比你更“行”了……
三局两胜,明赢暗输,第三局还会有吗?
高手的世界你永远猜不透,正如第一局的出场没有彩排,第三局的直播同样没有通告,高手的演出总是这么默契,时间地点对手主题统统不知道。
赵佶首先出场,沉稳的演出一如既往的高水平;李师师谦卑之中带着泪水,既入戏又出戏的二元表现成功的带着赵佶入戏:
赵佶:去哪了?
李师师:送人。
赵佶:他?
李师师:嗯。
赵佶:有新作?
李师师:《兰陵王.柳》。
赵佶:唱来听听?
李师师独唱,一曲歌罢,赵佶心念百转:你们两个家伙,真是好胆啊,世上哪有这么巧的送行,分明是给朕送台阶来了,明明抢了我的女人,还整得我像个第三者似的,弄得你们又愁又恨。也罢,既然你们把台阶都搬出来了,让我当“柳树”,我就站直不动,还送你们一程,周邦彦,滚回来老老实实当大晟府提举,朕的中央歌舞团整不出点精品,朕就把你的老骨头拆了。
老中青三代艺术家的演技都是影帝级,老艺术家周邦彦妙思量巧安排,赌上了身家性命,终于抱得美人归,赌注下得有点大,得偿所愿的关键其实还有一个重要的变量,那就是跟他演对手戏的宋徽宗赵佶——那是一个高手才懂的演出。
正如《东邪西毒》中的欧阳锋懂洪七,洪七懂欧阳锋,晚年,他们重聚华山,一场大比拼酣畅淋漓,相拥而亡。
无需多言,我懂你,你也懂我,我不是你,但我愿意成全你,或许这样的对手,才是成功真正的代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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